东风渐(四)(2 / 3)

俊挺,高贵到了傲慢的程度。

一个人怎可能兼并高贵与浪荡?可李延琮就恰恰是这样的人。

时光杳杳而过,她隔帘花影般看到小甜水巷的那个晚上。窗外月光如练,他穿着深紫江水海崖平金长袍,玉山倾颓般的半卧在罗汉榻上。回顾她前十六年的时光,饶是自幼见惯了各路风度翩翩,丰神俊朗的男子,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对得起天家贵胄四个字。

可也是这位贵胄,用最粗鄙的言语逼她看完了那场戏,死死拽着她的手腕,勒出浅浅的瘀青。

就像现在一样。

银瓶抑制不住心底的恶心,碰了电似的把手抽了回来,站起身抽出肋下的帕子擦手,看也不看他。

“殿下说笑话,一粒一粒地剥,我倒没什么,只怕您吃不上饭。”

他哂了一声:“那就快点,反正你常日无聊,也没什么要紧事。”

“殿下也知道我常日无聊?”银瓶冷笑了一声,低头看着他道,“我也竟不知殿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!殿下的计策不和我说,我也不会置喙,可至少也得有点谱罢!千里迢迢赶到这穷乡僻壤,成日学散财童子把盘缠都散出去,又得着什么回报了?朝廷都不赈济发粮,你又凑什么热闹,统共换了几个钱,难道就白被你当菩萨施舍了?”她咬牙,极力压低了声音,“你不会忘了,咱们……咱们九死一生逃出来是为了什么罢!”

雪白的鹅子脸,一口气说完憋出了淡淡的红,像是粉蕊白牡丹。她本来就是柔媚的长相,泼赖起来也像是发小姐脾气,白叫人看了一幅美人含嗔图。

李延琮鉴赏过了,心情不错。他并不打算辩解,反叫过在一旁吓得发抖的小酉,长长叹了口气,谆谆教导。

“小子,以后你讨老婆,千万不能讨这样的。多大的脾气,讨回家可就有罪受了。”

小酉不过八九岁,黄瘦的四肢像豆芽的须子,似懂非懂,点了点头,又笑嘻嘻说:“可是姐姐好看。”

李延琮愣了一愣,忽然仰唇笑了,笑得像只狐狸。

“不错。”他弹了他一个脑瓜,“后生可畏。”

银瓶饭早已经走了。她在心里骂他脑子有病,骂完了又觉得悲从中来,仿佛已经预见了惨痛的失败。

又过了四五日,难得天晴,他们终于打起包袱来离开苦县。沿着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,银瓶坐在蒲笼骡车里胡思乱想,忽然听见外面低语顺着风卷进车厢。

“真嘞,又不是只有我们家,都说是祁王大人死了之后渡成南海观音,回来救苦救难咧。”

银瓶一头雾水,所幸这田间的小路崎岖,车马正好放慢了速度。她悄悄掀开车帘,在黄黄的余晖下看到两个农妇打扮的女人,都穿着蓝的黑的破烂夏布衫,补了又补,深一块浅一块的。

另一个长长哦了一声,有点怀疑:“咱们这也归祁王大人管吗?不说他的地方在南边?”

“嗐!都死了升天了,还分什么南边北边,当然是哪儿最苦往哪儿去了。听说咱们皇爷爷的位子原本是给他当的,半路被人抢了去。命被改了,所以玉皇大帝早早收了他回去,化成神仙普渡咱们咧——”

那个胆小,忙低声呵斥了一声:“你这烂了舌头,敢说这话,放屁辣臊不想活咧!”说完了,又有点好奇,更低了声音问,“你……你打哪儿听来?”

“前儿看见个小乞丐在路上念叨来着……”

银瓶一愣,回头瞥了一眼身旁瘦干的小酉,蜷缩在蓝布衣裳里打盹。是她用自己夏布短衫改的。闺阁里针黹是必修的功课,就是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,不会拿针拿线也一样让人笑话,可银瓶会在绣绷上描梅兰竹菊,喜鹊登枝,做衣裳这样裁缝的活计却全不在行,缝得歪歪扭扭像个面口袋。

她赶忙爬到车辕前,撩开帘子问倚坐在车辕上的人:“这些都是殿下的把戏?”

李延琮回过了头。天边的云霞烧得正浓,他戴着乡间常见的草织芦苇帽,影住了眼底的神色,但那哧笑是熟悉的。

“你……是想效仿陈胜吴广?”银瓶提着口气忖了一忖,低声道,“可人家是行伍的人,在军中立威自然有人追随,咱们往哪儿弄人去?再说,那是什么时候了——‘天下苦秦久矣’,山东前儿才闹了一回,被朝廷快刀斩乱麻似的平定了,如今饿成这样,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?”

这话实在危险,她说得很轻,不自觉往前凑了凑。他隐约闻到她身上的味道,没有脂粉胰子,只是少女薄汗的气息。

李延琮很少会把自己日思夜想的谋划吐露给她,但此刻濡湿的天气里,他对这点清新气息很有些留恋,索性淡淡道:“且等着罢,如今百姓困穷,财力俱竭,等明儿再征役发兵辽东,动乱是早晚的事。”

“辽东……高句丽?还要打?”银瓶吓了一跳,忙又仰起脸来道:“军机隐秘,你怎么会知道?”

他轻描淡写用一句话截断了她。

“因为我是他的哥哥。”